遗    憾

童年的事大都忘记了。然而，有一件往事却从未在我的记忆中消失过，每当回想起来便令我隐隐心痛，让我遗憾，让我惆怅，似乎又有点迷茫和彷徨，那种复杂的感觉永远也说不清楚。而且一旦回想起来，便开启了脑海中回忆的长河，串起流年往事，但是无论这长河如何奔腾而流，最后的思绪却说是要回到那起点——那是一幅永远定格在我脑海中的立体画，画中有红红的大火球、覆满青草和野花的小土山、枝叶繁茂的大榆树，还有那小河、小木桥、田野、柳林，还有那个在遍地夕烟中静静伫立着久久凝望着西边天空的小男孩。我的故乡座落于辽柳河畔，是个一年三季绿树掩映、碧水环绕的小村。一条叫东河另一条叫小柳河的两条小河由北而来，分别从村东和村西绕村向南。一条笔直的大路由东向西穿过村庄，串起多条南北方向的小路。民宅沿大路两边分布形成狭长的村落。村中民宅与菜畦错落，村外是农田，田埂便如线条分割着田野象棋盘一样。林带形成的绿壁，又把广袤的原野分隔成大片的区域。春天时节，大片大片的金黄的油菜花在轻风的吹拂中飘动，便如绿色海洋微波细浪上的黄锦，戏浪的燕子轻捷地翩翩掠过；夏秋时节，稻菽沐阳迎风，清风吹过稻浪轻摆预人以无限美好的遐思；冬季则是银装素裹，山舞银蛇，原驰蜡象，妖娆无限。那时的春夏秋三季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总是在夜晚弹琴吹笛，我在童年时几乎都是在村笛的轻抚中入睡的。

在村中偏东的位置、大路的路北有一座土地庙，它的西边不远处是一座不高的小土山；在土地庙的东墙外，是一条由大路通向村北的小路，小路在土山脚下绕过土山折向西，跨过小柳河上的木桥，蜿蜒地伸进远处的柳林。村夹田裹、路环水绕的小土山，三季中覆满碧绿的青草，其间洒落着各种颜色的知名和不知名的野花，夏秋时节，朝露洒落在草叶和花瓣上，就象无数颗珍珠镶嵌在绒绒的锦翠上。山顶上挺立着村民们刻意保护的一颗大榆树——那件至今难忘叫我荡气回肠的往事就发生在这里。

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，和我一起玩的伙伴们陆续散去，剩我一人独自踯躅在回家的小路上，“都回家吃饭了”——我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地往回走，突然觉得很无聊很寂寞，在夕阳照射下的淡红色的炊烟似乎就弥漫在我心间。我渴望伙伴们出来一个两个和我接着玩。我拖着脚，在热热的沙路上懒洋洋地趟着，又转回身来倒退着走。

突然我惊呆了：一个通红通红的大火球正落在土山顶的榆树梢上！如果能托着她玩该有多好啊！我撒腿向村北的土山跑去，眼睛紧盯着大火球，可是民宅等间或遮挡了她使我看不见，我却一直盯着那个方向，飞快地跑去，唯恐大火球飘去。

跑啊跑啊，我终于跑到土山下，手脚并用爬上山顶，然而当我抬头看时，大火球已经远远地浮在西边的天上！我想：大火球不愿意和我玩，见我跑来便迅速地、神奇地飘离了大榆树，远远地和我对望着。霎时间我顿感心头郁结、百无聊赖。失望之中我静静地望着大火球，潸然泪下。远处的天边飘浮着一朵朵的象山一样的白云，向光的一面给染成了淡淡的红色，大火球恰似被云朵托着，也静静地远远地看着我，看着她恋恋不舍的整个情人网世界。茫茫田野和村庄遍地夕烟，飘浮着、弥漫着，也象是失落了什么，在满世界地寻找，寻找。我久久地，久久地凝望着。大火球终于落下去，消失在地平线——那消失的、隐去的大火球，是因为我跑来她才离去的吗？也许我不跑来，她就不会离去！然而，我跑来了，她离去了！但愿没有人再象我一样地去惊扰她，让她静静地、静静地飘啊飘啊。在我默默地祈祷祝愿和痴痴地凝望中，西边的天际晚霞渐敛，我慢慢地走下小土山。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，每当傍晚来临的时候，我都会在合适的方位，再注视那大火球、那小土山，偶尔也会悄悄地走到土山下，盼望那通红通红的大火球，再悄悄地落在土山的树梢上。然而我却再也没有重见！

失望之中，我常常在月明的夜晚漫步在东河边，沐浴溶溶的的月光，看那婷婷玉立的荷花，看那静谧幽深的青纱帐，倾听悠扬动听的村笛，盼望着心开天籁，祈祷着世间万物无惊无扰。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洗去我心中的遗憾，无法冲淡那个让我无限惆怅的凄美的傍晚，但总算心中还永存着那幅美丽的景象和那份凄美的重见的盼望。

终于有一天，我突然明白：大火球根本不可能落在树梢上，我也永远不能托着她玩！那个念念不忘的时时在心的盼望，只是我无知的幻想！——这让我遗憾之上又添遗憾，惆怅之上又增惆怅。我，为什么要长大？为什么要明白这些？我宁愿一直没长大，一直不明白这些，一直坚信终有一天我能托着大火球，这是我永远永远的美丽的愿望！可是，那时我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。

往事过去多年。今年晚夏的一天我回到故乡。傍晚的时候，我又来到了那个梦牵魂萦的地方。徘徊在田埂上，流连于小桥旁，只觉得往事不堪思量。

稻田仍然油油地绿，河水依旧汩汩地流，那太阳还是远远地飘在天边。只是那座小土山，还有那株大榆树，已经不复存在。但它那满坡的青草和鲜花却平铺于地，依然青翠着、绚丽着。想是小山的土，已经成了民宅的地基；山平了，上边的树自然也就不在了。

正自遐思，突然一阵雁鸣，抬头看见一个“人”字形的雁阵。望着雁阵，想起当秋天到时大雁自然要南归，要待明春再北回。“南归北回，寒暑交替”，自言自语中我忽然心有所感：那无限凄美的景象已经永远地烙在我心中，即使不能再得重见却又如何？我一直耿耿于怀的失落却是为了什么？此时，那种失落渐渐不再那么清晰，那时时让我心痛难忍的无限的惆怅和遗憾，能不能也随风淡去啊？大千世界中物换星移，周而复始，眼前的小天地间山消树没，但旧影依稀，就象那太阳，今天要落山了，明朝还要升起来。江山不尽依旧，但人世也未全非——人，不忘旧事，却也不能沉溺于对旧事的惆怅和遗憾之中。回忆前尘顿有所悟：在这物换星移的天地中，人就是要用真心爱无穷，祝祷万物宁静，祈祷众生吉祥——这就是人，这就是我。